春节的时候鼠回来了。

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见过他,只记有一年春节,他和我打视频电话,电话那头他和其他中国人围坐在一起,桌子上零散地摆着几堆瓜子花生,几个水果和一包包烟。

那时候鼠还在非洲的某个国家,坐在他旁边的应该是和他一样从国内去挖矿的工友。后来鼠回来过一次,好像是因为失恋,半夜冒着雨来找我。

和那时不一样,如今他坐在暖意绵绵的春光里,戴着有沿帽子,慵懒地靠在一把小椅子上,毫不在意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。

我走过去,揭下他的帽子。他抬起头,左边的眼皮迎着午后的阳光迅速跳动,最终眯成一条缝。

看见我,他笑嘻嘻地说:“羊,你来啦!”

我把帽子给他扣上,他却一把手抓下来,丢在了旁边的篮子里。我问他:“在非洲怎么没晒黑?”

他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什么时候黑过呢?”边说边递过来一支烟。

鼠告诉我,他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像坐牢一样。每天天不亮就下矿井,戴好安全帽,坐进斗车,操作机器的人一按,他们就随着斗车被送到井下。横七竖八的轨道,像是走迷宫一样。机械地干活,干完再上来,时间已是下午,过不了多久夜幕就迅速沉下来,躺在宿舍像死人一样。每天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,不在井里就在宿舍,除非是特殊活动才组队坐着大货车出去一趟,顺便屯点烟和啤酒。

“哈哈哈哈,难怪你没被晒黑!”

鼠欲言又止,短暂的思考后:“羊,你是不是没抓住重点?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”他艰难地比划了一下,“那地方就像坐牢一样。”

“没有朋友吗?”

鼠摇摇头:“那些黑鬼说着蹩脚的法语,听不懂。嗯……在那的国人几乎都比我大一轮。”

鼠今年应该也快三十了,在大学毕业后没怎么做过其它工作,便跟着他叔叔一起去了非洲挖矿。如果真如鼠描述的那样,七八年的时间,除了间或回来,我很难想象他上班之外的时间是如何度过。

“可有女朋友?”

他又摇了摇头:“建立过两段非常短暂的关系,然后无疾而终。”

我突然想到了琳,前几年他带着一起吃过一回饭,那时候已是他的未婚妻,进展比我想象的更快。但是后来鼠受了伤,他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,以致于没有一场心平气和的对话就分了手。从此,琳消失得无影无踪,也没再听鼠提起过。

“对了,你还记得琳吗?”他歪过头来问我。

我回过神来,有点尴尬:“不瞒你说,刚才就想到了她。”

“她结婚了。”鼠很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。

“你们还有联系?”

“本来没有。”他顿了顿,盯着水里的浮标。可是过了这么久浮标也没动过,看来是很难钓到鱼。

鼠告诉我,后来琳主动联系过他。电话响起的时候,鼠正在井下手扶着钻孔的机器,巨大的噪音和灰尘很快就充盈了整条隧道,凭着昏黄的灯光,原本冰凉如水的石壁看起来突然有些暧昧。鼠洗完澡,看着手机上的未接电话,犹疑了很久也不敢拨过去,只是发了一条短信问对方有什么事。

对方很快回了个”没事儿“。本以为对话戛然而止,可是琳却突然打电话过来,问鼠过得怎么样。鼠没有回答,而是追问对方,在得知对方已经结婚后,颤抖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。那次通话没有说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东西,但与分手前爆发的争吵不同,这一次对话显得尤其平静。彼此都像是经历过了大浪拍打之后终于上岸的人,躺在海滩上,长舒一口气,互相问候,别的一切恨呀爱呀,都不存在。

“你还念着她?”听罢鼠的故事,我很疑惑。

他嘿嘿一笑:“那也没有——我不知道怎么形容。”

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,仿佛阳光已经隐没下去,周遭的万物也没有了颜色。

“我梦见她了。”

根据鼠的描述,他的梦好像一个更大的迷宫。她和琳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,互相问候,询问对方的情况。梦中的追杀来临的时候,他们一起往前跑啊跑,气喘吁吁地躲在迷宫的某个房间里,蹲下来,互相凝视,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,但在即将亲嘴的时候就戛然而止。如此的梦有过两三次,每次醒来之后,心依然狂跳不已,当他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又做了一个梦之后,他的呼吸,心跳,伴随着夜色一起沉寂了下来。坐在简陋的宿舍里的床上,点燃一支烟,真实而又狂乱的爱意和梦境一起落幕,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
听到鼠的描述,我感觉周围的暖意像是瞬间被抽空了一般,一阵寒冷袭来,身上起了鸡皮疙瘩。

这不像我认识过的鼠,坐在春节久违的阳光下,描述了一场没有逻辑,只有感受的梦境。

他说:“仿佛我的生活是一场醒不来的空洞的梦。而我的梦才是真实,悸动,轰轰烈烈的现实。”